那是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憧憬
第328片树叶儿
1
学校门口小商店的老板还记得,当年魏成玉同学一身藏青的中长呢外套,一条白围巾挂在前胸,腋下夹着超大的书法册页,沿校护城河不急不慢地走。
小商店老板说他像电影里的地下党,或者五四运动走上街头的热血青年,反正很假。
回想起来在校期间也没有谁同魏成玉是多好的朋友。
他这个人有点儿怪。他父亲办了家服装厂,赚了不少钱,这一点从魏成玉的衣着上就可以着出来了。
他有深蓝红紫银灰咖啡的好几套西装轮番了穿,外面一旦流行什么款式,很快就会在他身上看到了。
在寝室的床角里,他有一个箱子专门是放几件外套和短裤袜子的。
放月假不回去,赶上大晴天好日头,他会把几件西服和花花绿绿的腈纶的纯棉的袜子,翻巴出来晾在宿舍门口的绳子上,仿佛献宝显胜似的,叫人看了来气。
我们谈都不要谈,一件春秋衫一件短外套,一穿就是一季。
2
魏成玉受到女同学的欢迎,一点不奇怪。男同学却因为种种原因一概不和他拢边。
看起来大家对他的议论和评价丝毫没有影响到他,他也懒得和我们交往,一心忙他自己的事。
他忙什么?练书法。
他报名参加了几种书法函授班,没事不是在教室里临摹,就是躺在宿舍的床上读帖,右手作握笔状,在被头上划过来划过去,一双森达皮鞋油光锃亮地摆在床角的皮箱子上,箱子上垫着写过大字的描红纸。
据我们语文老师讲,他的字看得出功底,有柳体和魏碑的意思,柔中带刚,妩而不媚。
我们不以为然,私下里怀疑老师肯定是拿过他塞过去的牡丹烟了,吃人家的嘴软嘛。
3
同学两年他有两句话我们特别熟悉:
一个是他写在蚊帐里的,腹有诗书气自华;
再一个就是贴在宿舍走道拐角处的,请注意公共卫生勿倒垃圾。
不断有不自觉的男生将剩菜剩饭或者其他什么杂物倒在这个地方,校长都讲了好多次,没有用。
魏成玉就买了张粉红纸写上这句话,贴在一块旧门板上,特意摆到拐角醒目处。
很快就被人撕掉了,他再写;再撕,还是写。
弄得最后连我们都觉得烦了,劝他算了,他用又大又亮的眼睛盯住你,耸耸两道粗眉,吐出四个字“决不妥协”。
终于有一天两个常倒垃圾的男生挑衅,把他堵在过道里。推搡之间魏成玉同学毫不让步,声色俱厉的指责他们没有素质。
挨了打的魏成玉神色自若,居然还向对方冷笑起来。
围观劝架的我们忽然觉得恐惧。
我们一致认为,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。
4
当然是不一样了。我们毕业出去后理想的是能做个会计或者文员,而魏成玉是铁定要接他父亲班的。谁叫他命好,天生的富二代呢。
我们曾经和他开玩笑说你不用练书法,只要会写“同意”就行啦。他正色答:“那也没有多大意思的。”
我有一回做梦,竟然梦见我们都是一只只麻雀,而魏成玉成了一只大鸟,只是我们听不懂他到底在嘀咕什么。
毕业了,我们就像一群雀子,一古脑扑腾进社会这个大树林里。讲不清什么原因,彼此之间走动碰面很少。
我猜测主要是觉得各自混的差强人意吧。
偶尔在一些场合碰面了,传递一些老同学的消息。
魏成玉果然在跟他父亲跑了几年后做了厂长。
据说他做的不顺手,和工人处不好,出去谈生意人家总是觉得他掸不到底,神神道道的。
有两回还被对方在合同上做了手脚,输了官司赔了不少钱。他父亲很着急,但是自己身体状况很不好,只好眼看着厂子歪歪倒倒的向前走,有空就去找魏成玉谈话。
5
有一次,他父亲急了,撕掉他摊在桌上的《书法精品大全》,写个骨头,画符啊!
魏成玉不吭声,也不看他盛怒中的父亲,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捡纸页,慢条斯理地把碎片铺平在老板桌上,弓腰去拼接。
他父亲火冒八丈,抬腿正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,他顺势趴伏在桌上的碎纸片上了。
第二天,厂长办公室被反锁起来,魏成玉把撕碎的书一页一页地又粘贴起来。
厂长做了5年,却回到他父亲当年创办时的规模,魏成玉想不出来怎么样才能扭转这种颓势。
这其间女儿的出生,只带给他短暂的喜悦,因为很快女儿倒似乎成了他和老婆争吵的导火线了。
6
去年冬天我碰到位同学,他说昨天打麻将直到夜里3点才散,在世纪园小区那段碰到小两口子撵着打架,那个狠劲,你猜是谁?魏成玉!我不肯相信。
印象里他老婆戴眼镜,白白净净的,和魏成玉挺般配,好像是个幼师吧。
然而很快就听到他们夫妇闹得不可开交的传闻了,厂子不景气,又开始负债了,她老婆的幼儿园被私人买下了,精简师资却简了她一个人,小女儿又常常生病,反正整个生活乱了套,两个人很吃力地应付着,争斗动手几乎是日日都有早晚不断了。
他老婆不理解魏成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满,跟他说话总是说不到一块去。是练倒头字练得走火入魔不食人间烟火了,她老婆愤恨地这样认为。
7
据后来警方证实,那天开始时同以往一样,因为琐事发生口角,魏成玉明显地隐忍着,默默地读帖。
他老婆没有停止抱怨奚落,女人嘛。
直到晚上九点,女儿忽然原因不明地哭闹个不停,魏成玉口袋里揣着字帖,笨手笨脚的样子,让他老婆出离愤怒,她抬脚把他踹到一边去,一边骂他,死相,要多远死多远!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吐!
魏成玉额头碰到衣柜门上。
从那一瞬间开始,魏成玉成了失控的疯子,他果断地爬起来,扑向老婆。
老婆的呼救和女儿的啼哭,如同回荡在渺茫的天边,魏成玉什么也听不见,直到确定老婆已经被他的一双苍白干瘦泛着青筋的手,活活地掐死。
8
魏成玉决定逃跑。
在巨大无边的恐惧和追悔中,他没有忘记从书橱里抽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摹本,还拿走了床头柜上女儿的照片。
魏成玉锁好门,沿淮江公路撒腿狂奔,直到慌乱中拦下一辆货车。
魏成玉被带下警车时,整个人都瘫掉了。
《兰亭集序》折的变了形,女儿的照片依然贴在他的前胸,带着体温。
照片上,魏成玉的小女儿天真灿烂地笑着。
她是魏成玉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憧憬。
2017年1月24日